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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黛玉和贾宝玉。资料图片
“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，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。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，忘不了新愁与旧愁。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。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。展不开的眉头，捱不明的更漏。呀!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，流不断的绿水悠悠。”
这是我最爱的《红楼梦》诗词篇章之一《红豆曲》。
背诵它时我采取了一个速记办法，把内容串联起来，顺了两遍就记住了，因为它里头有一个叙述逻辑可助于记忆。春花春柳满画楼，楼里纱窗前的人儿醒在风雨交加的黄昏后，为什么要如此孤枕难眠?因为忘不了新旧愁。愁到了什么程度，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。吃不下饭的人自然会消瘦，瘦到了不敢揽镜自照，镜子里的人啊，展不开眉头，听着更漏等待天亮。这一切呀，都像那青山绿水，悠悠复悠悠。
这是贾宝玉在冯紫英家和薛蟠等人聚会的酒桌上做出来的。内容所指，却句句都是林黛玉。之前宝玉去黛玉处走动，隔着窗子听到她悠悠伸懒腰，幽幽说“每日家情思睡昏昏”。宝玉知道这是《西厢记》里的词儿，不由得心里一荡，接上说“为何说每日家情思睡昏昏”?黛玉和他一起偷看过《西厢记》。两个人心里朦胧的爱，被言情小说给唤醒了，明晰了，有了呼应和应答。等进了屋，宝玉还沉浸在刚才的喜悦里，望着紫鹃背影说了句不合适的话，“若共你多情小姐共鸳帐，怎舍得你叠被铺床”。这委实是一句流氓色彩浓郁的话。当然，宝玉心里可能也没想那么多，忘情之下，随口就那么说出来了。黛玉急了，登时黑下脸来，跟宝玉闹了起来。她首先想到了自己在宝玉心里的位置，就哭着骂，说如今外头听了新鲜的告诉我，听了曲儿取笑我，把我当什么了?我成了爷们取乐的了?要告诉舅舅舅母去。
两个人正不可开交，袭人找来拉起宝玉就走，说前头传话，老爷叫你呢。贾政召唤，对于宝玉就是晴天霹雳。再也没时间哄林妹妹，就离开去了，身后黛玉自然还有一阵好哭。宝玉出去才知道是薛蟠在弄鬼，接着冯紫英来访，这一牵绊就是一天。傍晚黛玉不放心，特意来看宝玉，却被丫鬟们挡在门外。后面却看到宝玉送宝钗出来，两个人有说有笑，黛玉多心之下暗自伤心，更加不愿理睬宝玉。第二天，大观园里饯花会，热闹中独独不见黛玉，宝玉寻找之下无意中听到黛玉吟诵《葬花吟》，这时候两个人的小矛盾达到了高潮。后面宝玉刚刚哄好了黛玉，可转眼因为和宝钗的一句对话又无意中得罪了人。正当他要再次哄林妹妹高兴的时候，忽然被薛蟠再次叫到外面去，这次在冯紫英家，薛蟠办了个小型酒宴请客。宝玉跟着薛蟠等人小酌起来。酒桌上起酒令，有人提议玩做诗。正是这次，宝玉做的是《红豆曲》。林妹妹的心思他何尝不明白呢。他说了不堪的话，她变脸，那是她作为女儿家自我保护的本能。她既爱他，又渴望是真正的爱，能够敬重她，不能轻看了她。尤其她这样寄人篱下的处境，最怕的就是被人轻看。她想要一份真挚的爱，发自内心的尊重，别人怎么样她没法，宝玉不能有所轻薄。
宝玉体谅得到林妹妹的心，也有些暗悔自己的莽撞。心里有事，《红豆曲》从心里流淌而出。那个成天流着相思之泪的女子，正是他的林妹妹，这个妹妹啊，在春花里哭，在秋风里哭，一年一年伴着眼泪长大，如今年岁渐长，人事渐省，终身大事迫在眼前，能不能得偿所愿走到一起，谁也难以预料。她日渐消瘦，夜不能寐，他都看在眼里，记在心里，他多么盼望她好，“好妹妹，你放心!”那是黛玉听到的，他对她说的最深情的表白。从那以后她果然闹得少了，和薛宝钗史湘云的关系都亲近了，因为她知道他的心，那颗心是属于她的，只在她身上。她有了一点豁达。之前并非她真的小性儿，而是放不下，看不清，身在迷局，情迷神乱。
这《红豆曲》，当日赴宴的人未必听得懂宝玉是在抒发自己的心，黛玉也可能一辈子都未必有机会知道。这就是爱情，两个人爱着彼此，你为我做了什么我不知道，我为你付出什么你也不一定看得到，而且也不会刻意让对方知晓。要的只是心甘情愿的付出，为了你，你好，便是我好，我好，便是你好，被一份真情牵绊着的人儿，付出的唯有真情，坚守的也是真情。可惜造化弄人，这样的真情，走到最后没能有个美好的结局。正如《意难平》里所写，“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，终不忘，世外仙姝寂寞林，纵然是举案齐眉，到底意难平，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《红楼梦》。”就算最后宝黛爱情落空，宝玉娶了宝钗，也有一份现实生活里的柴米油盐，举案齐眉，可宝玉的心里到底是忘不了，早早晚晚和这一个相对相守，心里却难免时不时惦记着另一个，这就是怀金悼玉，意难平，所以说叹人间，美中不足，到头来终究是镜花水月，一场空梦。
春雨淅沥的黄昏，秋风瑟瑟的半夜，夏日昏沉的中午，冬雪飘飘的早晨，时光静下来，一个人用心听着郑绪岚版的《红豆曲》，大观园里那些美好的时光，一一地化作活的风景，在眼前慢慢回放。那些青春年华里的少年少女，饱满生动的面颊，俏笑顾盼的姿容，轻灵翩跹的脚步，清丽动人的话语，在阔大模糊的时代背景上，演绎出人世的暖和冷，凄和美。人生中最美的时光莫过青春年少时，怒马鲜衣，歌楼红烛，美人红妆，公子多情，半是懵懂，半是清明，踏花听风，摘雪望月，多少快乐复快乐，多少浅愁并深愁，好时光太短，转瞬就过去了，接下来便是漫长的艰辛的乏味的世故的不可爱的中老年。一辈子再也没有那样的好时光了。那些美好的欢声笑语，轻影曼姿，都成为时光掩埋的尘。尘归了尘，土归了土，白骨如山忘姓氏，无非公子与红妆。
填一支《红豆曲》，这世间我最懂你。
马金莲(宁夏西吉) |
